晉劇傳統劇目《打金枝》
山陜梆子逐漸在山西衍變出四大梆子。四大梆子在歷史的綿延中,各自開花結果,經歷著各自的興衰榮枯。
從哪里說起呢?既然在時光的變遷中,晉劇以省劇的面目出現,那么就從晉劇講起吧。
步入新時代以后,在我的目光所及中,有一個人,她以光彩的形象、良好的口碑讓廣大觀眾一直記著她、念著她。這一記著念著,就是長達幾十年火熱不息的熱愛和崇拜。
她是王愛愛,她是“晉劇皇后”,她是觀眾封的“晉劇皇后”。
而我在沒有到太原工作之前的日子里,是不知道怎樣與這樣的藝術家建立聯系的。
2018年9月,“首屆戲友戲迷戲曲保護論壇”在朔州召開,當時重要的組織者是被譽為“梆子廳長”的曲潤海和郭士星兩位老人。我作為一個無名小卒,因為寫過幾篇關于戲曲的文章,也在被邀之列。在赴朔州的大巴車上,我第一次真正見到早就聞名的“晉劇皇后”,她不多言,只是笑,偶爾說話,也是先在臉上掛著甜甜的笑,盡管已經近八十高齡,聲音依然甜美。
會議結束回來的路上,我們見證了一個奇跡。一個名叫王愛愛的小姑娘經人牽線,那天見到了真正的名家王愛愛。這個小姑娘的媽媽愛戲,生了女兒,就給女兒起名王愛愛,紀念自己喜愛“晉劇皇后”的青春年華。一直到這一天,機緣巧合,這位1979年出生的小王愛愛,等了30多年后,終于見到了79歲(差兩個月80歲)的王愛愛,見到了她媽媽愛了一輩子的王愛愛。當天晚上,我在自己的微信平臺發出了一篇名為《王愛愛真的見到了王愛愛》的文章,一時點贊無數。
從朔州回來的很多個日子里,我常常會回憶起那三天的情景。王愛愛老師畢竟已經接近八十歲的年齡,她的腰不好,在去朔州之前還病著,但這屆論壇得以召開,主辦方只提了一個條件,就是必須邀請到王愛愛,老廳長郭士星答應了。這樣一場關于戲曲的會,關于戲曲傳承、保護和發展的會,以民間的名義,聚攏一些常年為戲曲奔波的人,是不容易的,因此老廳長出面以自己幾十年的交情作背書,邀請王愛愛。當王老師知道這個會議的召開和她有關系的時候,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
扮相華麗的藝術家
晉劇藝術家正在臺上演出
在后臺整理戲服的戲劇演員
晚上的聚會,朔州方組織得隆重,很多愛戲的觀眾聽說王愛愛來了,從各地趕來,現場沒有座位,他們就站著,不管前面有多少節目,靜靜地等,等到最后。最后的壓軸,王愛愛終于在各方注視下出場了,還未從觀眾席走到臺上,觀眾叢中已是歡聲雷動,當“四月里麥穗兒黃”的唱腔一起,全場徹底沸騰了。我無法表述出那種熱切和激動,我是第一次見到觀眾對他們心目中的“皇后”的狂熱。旁邊的人看到我還算比較冷靜的樣子,對我說:“你怎么不鼓掌?這是王老師的代表作,我們聽了幾十年,真好哇!”一句嚴厲的批評,好像我做錯事的樣子,我趕緊鼓掌,心里卻在琢磨:一個近八十歲的老人,嗓音竟然還是這樣的甜美,她為什么會如此引人瘋狂?這樣的現象又有什么樣的意義?
會議結束了,那個聲音一直在我腦子里回蕩。
一直到那天,我走入王愛愛老師的家。敲開門,她對我笑,她說她在等我。她說,看到我寫的“兩個王愛愛見面”,加上平時曲潤海和郭士星兩個老廳長不遺余力地夸贊,決定找我。她說,正在進行一個音配像的工作,想找我來跟蹤,并寫點東西。原來她想把她的代表作,幾十年前曾經留下錄音資料的劇目,比如《打金枝》《金水橋》等等,讓跟她同時代的田桂蘭、馬玉樓、王寶釵的弟子們來對應扮演劇中人,這樣音配像,就把老劇目完整地留下來了。
我欣然接受。
原來,是那篇以網絡語言寫出的小文叩開了“皇后”的“宮門”。多少年后,我終于可以和這樣的大藝術家發生交集。我也得以從她身上去尋找我想要的東西。
王愛愛晉劇藝術的最大貢獻,應該是留下了不可復制的“愛愛腔”。
而“愛愛腔”的形成,要從她小時候談起。她的啟蒙來自自己的奶奶。之所以能走了唱戲的路子,跟她的家庭是有關系的。
1940年6月,王愛愛出生于山西榆次南關村。
榆次也就是現在的晉中市,可以說整個晉中地區,都是晉劇的發源地和興盛地。明末清初,山陜梆子或者說那時候已經有了明確的“蒲州梆子”的說法,隨著商人的足跡或者戰爭的影響,流布到山西中部汾陽、孝義、太谷、祁縣等地區,結合當地的民歌、秧歌、民間小調等地方元素,保留了蒲州梆子慷慨激昂的藝術特色,同時形成婉轉細膩的抒情風格,產生了一個新劇種“中路梆子”,這個劇種一經形成,便向山西中、北部及陜西省、內蒙古和河北省擴散,成為梆子大家庭里的重要一員,1949年后,改稱“晉劇”。
晉中是晉劇的根據地,自然這里的戲曲大樹枝繁葉茂。咸豐九年(1859年),榆次聶店富戶王鉞成立了“四喜班”,“四喜班”是晉劇最早的班社。同治初年,平遙“日升昌”的二掌柜侯殿元成立“同春園”,祁縣金財主渠源淦建立了“聚梨園”,徐溝的李玉和辦起了“五義園”。這一時期,晉劇藝術逐漸完善、定型,影響也越來越大。
隨著時代的起起落落,到了王愛愛出生時,榆次興辦過諸如“興盛”班、“雙聚梨”班、“榮梨園”班、“晉風園”班等,這些班社云集了一批名角,如“說說紅”(須生,高文瀚)、“蓋天紅”(須生,王步云)、筱桂花(小旦)、程玉英(青衣)、郭鳳英(小生)、牛桂英(青衣)等。
王愛愛出生的家庭和晉劇緣分極深。她家是大家庭,她記得家中車馬都有,算成分,應該算是資本家,她的爺爺叫王金奎,自己花錢蓄養戲班,一生愛戲如命,養了三個劇團,娶過三房妻子,其中兩房都是戲曲藝人。王愛愛的奶奶是爺爺最小的老婆,就是上面提到的當時有名的筱桂花。
王愛愛自己說,她唱戲,是爺爺奶奶的心愿,也是奶奶打出來的。
她不得不唱戲。全家都唱戲,她無從選擇。她的兩個姑姑學了戲,還有其他親屬也學戲,全家就是一臺戲。
她竟然怯怯地問,這算不算世家?
我趕緊斬釘截鐵地說:算!
奶奶不是一般人。
奶奶筱桂花是山東人,13歲時拜在孫鳳鳴門下學唱評劇。15歲時在大連岐山舞臺成為臺柱子。16歲時與李金順同臺演出,并深受李派唱腔的影響而被冠之以“李派演員”的頭銜。19歲進入哈爾濱,演出《馬寡婦開店》《王少安趕船》《花為媒》等劇一炮而紅。她和李金順、白玉霜、劉翠霞被譽為“奉天落子”的“四大名旦”。她所演唱的劇目亦被列為評劇的傳統劇目。等到李金順退出戲曲舞臺之后,她就成了奉天落子的主要代表人物,活躍在評劇舞臺上。她以高亢明朗、剛健奔放為自己的演唱風格。曾拜身上腳下功夫都非常過硬的“自來香”(張永貴)為師,后來又拜在晉劇“四大名旦”筱吉仙(張寶魁)名下,融兩位師父之所長,練就了一身硬功夫,身段動作、臺步、圓場都十分精熟,一招一式干凈利落,表演情真意切,揮灑自如。她唱的《紅鬃烈馬》《同惡報》等受到了廣大民眾的喜歡,并且還掀起了一場“筱桂花熱”。人們紛紛稱譽她為“評戲泰斗”“評戲大王”“韻艷親王”。
王愛愛出生后,奶奶一輩子雖也有過輝煌,卻因自己的嗓音不夠好,而沒有到達舞臺的最高境界。栽培王愛愛,成為奶奶最大的心愿。
打一出生,王愛愛天天經歷的就是唱戲的氛圍,日日聽到的就是晉劇腔。王愛愛知道,是環境造就了人的道路,這樣的家庭情況,讓她打小就沒有想過去上學。這條路是她的必然選擇。和奶奶學戲,王愛愛也愿意,她是崇拜奶奶的,生旦凈末丑、唱念做打舞,奶奶是響當當的行家里手。
7歲,在我們要上小學的年齡,王愛愛開始走上了自己與戲為伴一生的人生之路。
為了練好嗓子,每天早晨,不管風霜雨雪,奶奶都把王愛愛帶出去,面對著墻,喊嗓子,奶奶站到一定的距離之外——聽,一句一句地聽,一字一字地聽,有一個音不準,奶奶的鞭子就揮過來,有時候是巴掌打臉,左右開弓地打。打完了,掂起她來扔好遠,繼續唱。
真的很疼。可是,疼也不敢說,淚也不許掉。繼續唱。
繼續唱,一直唱到每一個字,在很遠的地方聽起來都是一清二楚的。
“都說愛愛腔好聽,怎么個好聽?老百姓說,聽王愛愛唱,不用看字幕,吐字清,這就是最簡單的說法,為了這個不用看字幕,受了多少罪啊,以至于都說我不是王家親生的孩子,一定是抱養來的。雖然受了罪,挨了打罵,我卻要感謝我奶奶,是她給打出了愛愛腔的底子,我吃了一輩子。可現在的孩子,誰還會這么打他們啊?要知道,功夫都是苦出來的。”她說了一口太原話,也許是榆次話?我吃不準。
演員準備上臺表演
唱,過了關,身上功夫也必須過關。為了達到這一點,奶奶采取的幾乎算是不人道的做法,晚上睡覺不能枕枕頭,要把兩只腳當作枕頭墊在腦袋下面;跑圓場的時候,用一條帶子把雙腿綁住,她在前面跑,奶奶在后面跑,跑慢了,奶奶會踩到她的腳,跑的步子大了,又會摔倒。嚴格的訓練讓她有了扎實的腰腿功夫和穩健的跑圓場的臺步。
這樣練功,很苦,可奶奶說,苦也得練!
苦也得練!半夜被奶奶叫起來喊嗓子去,上午一上午學唱,跟著琴師鼓師,下午一下午練功,到了四五點鐘,奶奶要口對口傳戲,晚上還要學道白,好在她記臺詞特別快,這一點還能少挨打。晚上睡覺都是跟奶奶一起睡,隨時會教戲。
多少年過去,現在回想起來,不記得苦了,只記得累。一年里,唯一盼望的事就是過年,過年的時候就可以不練功了,能睡上個囫圇覺。
那時候在又苦又累中過活,不知道什么叫快樂。
但很快,快樂就來了。
忙碌的的后臺準備
練功一年,8歲時,王愛愛加入了榆次市新生晉劇團。同年,她就迎來了第一次登臺,演出的是《鳳儀亭》中的“拜月”,她扮演貂蟬,這是她的開蒙戲。拜月是講貂蟬被王允收留后,心情郁悶,到后花園拜月,抒發對董卓的憤懣之情,恰被王允聽見,便覺得可利用貂蟬設連環計滅掉董卓、呂布二人。經曉以大義,貂蟬應允。王愛愛當時年齡小,根本夠不著臺上的椅子,還是站在側幕里的奶奶出來,一把把她抱了上去。站在臺上,她看起來是那么小,但卻演得活靈活現。就這一出場,榆次就轟動了,都知道了舞臺上有一個小愛愛。
第一次上臺,害怕不?
“不怕,奶奶在臺上,奶奶站在側幕里,根本不敢害怕,還得表現好呢。”
之后,她又轉入榆次專區晉劇團,相繼演出了《教子》《明公斷》《樊梨花》《回龍閣》等不少傳統劇目。她既有小旦的身上功夫,又有青衣清亮的嗓子,所到之處都能贏得廣大觀眾由衷的喝彩。
在這期間,王愛愛碰到了她的第二位老師(如果奶奶是她第一位老師的話),程玉英。
程玉英是晉劇程派創始人,主攻青衣。十歲拜“說書紅”高文翰為師,先學須生,后學青衣。在長期的舞臺實踐中,練出了一種清亮婉轉、以氣托腔、嗨嗨不絕、跌宕起伏、爽朗脆氣、旋律和節奏千變萬化的“嗨嗨腔”。代表劇目是《教子》。1956年,程玉英到榆次專區人民晉劇團義演一個月,后來留團擔任團長兼主演。王愛愛此時是榆次專區晉劇團二分團的領銜主演,在程玉英的指導下,王愛愛的《算糧》《教子》這兩個折子戲的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她初登舞臺之時,具有了王愛愛表演的鮮明個性。這時她演出的大戲《明公斷》《樊梨花》《回龍閣》《游西湖》等成為觀眾喜愛、膾炙人口的佳作。
受“嗨嗨腔”藝術營養的滋潤,王愛愛的演唱技巧更趨成熟,被觀眾譽為“金嗓子”。1957年在山西省第二屆戲曲會演中演出《游西湖》、1959年在山西省戲曲現代戲調演中演出《朝陽烈火》分別獲獎。王愛愛逐漸在山西省有了名氣。
遇到程玉英老師的這一階段,是王愛愛藝術走向成熟的過渡期。
演戲的快樂,讓她找到了人生價值。
從1950年到1959年這段時間,她已經懂得嫻熟地運用各種表演手段和技巧,創造舞臺藝術形象。
她說:“演員到了舞臺上,要演人物,現在的演員們都錯位了,一直在演自己,這是不對的,到了臺上,一心撅勁討彩,這就跟人物差得太遠了。戲曲首先是美的,高雅的,躁不得的,我們應該遵循老師的教導,不要賣弄自己,藝術不能踐踏,來不得半點含糊。”
我只能頻頻地點頭。
1960年,20歲的王愛愛被選調到山西省晉劇院青年團,這是全省最富代表性的晉劇表演藝術團體,這里云集了丁果仙、牛桂英、郭鳳英、冀美蓮、梁小云、喬玉仙、劉俊英等一批藝術造詣很深的老一輩表演藝術家,也云
集了張一然、劉元彤(梅蘭芳的弟子)、方冰、溫明軒、趙步顏、王辛路、李守幀、劉和仁、陳晉元、劉柱、張步興等一批藝術素質很高的編劇、導演、作曲、演奏和管理人才。
王愛愛沒有想到,她曾經聽說的老師們一下子就出現在她眼前了。她喜歡這個環境,這個環境,也為她提供藝術滋養。我懂那種感覺,在一個節目里,郭寶昌(電視劇《大宅門》的編導兼導演)常常會說一句:我是見過真神的。郭寶昌所說的真神是指當年的梅蘭芳和程硯秋,小的時候就看梅和程唱戲,那一代大師的形象和人格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,是真神。新中國成立后,以“丁(果仙)牛(桂英)郭(鳳英)冀(美蓮)”為代表的一批藝術家,把晉劇帶上了一個高峰,他們都是里程碑式的人物,在王愛愛的眼里,是真神級的人物。
她在這里遇到了她的第三位老師——晉劇表演藝術家牛桂英。
牛桂英是晉劇牛派藝術的創始人。9歲從藝,拜“二牛旦”李庭拄為師,先學須生,后學青衣,13歲正式登臺,后常與“毛毛旦”“十二紅”“水上漂”等名家在太原、內蒙古、張家口一帶同臺演出,名聲大震,1947年進京,演出四年之久,成為“丁牛郭冀”中牛派創始人,牛派藝術的特點是行腔委婉,講究字眼,講究韻味。
王愛愛聰明,她認真汲取了牛派藝術的長處,仔細分析程、牛兩位老師的演唱藝術,根據自身的條件,巧妙地化牛腔入程腔,把二者的藝術精髓融會貫通,加以創新,既保持了程派熱情、奔放、剛勁、挺拔的特點,又吸收了牛派穩健大方、委婉纏綿的風格,同時還借鑒了郭蘭英噴口有力的民歌唱法,逐步形成了一種新的流派唱腔。“愛愛腔”呼之欲出。
生動傳神的晉劇表演
上次,咱們在朔州唱的那一段《四月里》,觀眾說那是你的代表作?我問。
她笑:是的。
1961年,王愛愛隨山西省晉劇院青年團晉京演出,以《含嫣》《見皇姑》《算糧》等劇目,贏得首都觀眾的高度評價,曾九進中南海為毛主席、周總理等國家領導匯報演出,受到稱贊。她的名氣也隨之飛出了娘子關。山西人民廣播電臺保存有王愛愛當年在《含嫣》中扮演劉雪梅時的一段精彩錄音,至今聽來仍覺得清新悅耳,讓人感到從心往外散發的舒坦。這個唱段是含嫣的嫂子劉雪梅在去采桑的田間小路上演唱的,題目叫《四月里》。唱腔的第一句“四月里南風吹動麥梢兒黃”,王愛愛唱得清脆、舒展,特別是“吹動”兩個字的潤腔,突破了傳統格局和唱法,新穎脫俗,像在演唱抒情民歌。“蠶生才如蟻,蠶成兩寸長,早晚常廝守,移箔避熱復避涼”這段唱,唱詞為長短句,在唱腔設計上,打破傳統板式結構,由“十三咳”直接轉入夾板、二性,演唱起來有很大難度。然而經王愛愛巧妙演唱后,就帶有了鮮明的王氏風格,四月里的景象就出現在眼前,草綠花紅,鳥語花香,清新灑脫,像唱戲歌。當年一曲《四月里》一面世,響徹了省城,轟動了京城。這段美妙的唱段,也就成為王愛愛的成名之作,也是“愛愛腔”形成的重要標志。
但她的藝術還未臻化境,歷史卻出現了拐點。
她調到省里沒多久,一切就變得不正常了。
那時候,她并不懂,只是覺得有不尋常的氛圍在醞釀,進了晉劇院的大門,一直是靜悄悄的,不排戲也不演出。幸運的是,這個時候,她的嗓子出了問題,省委宣傳部就派她去北京治嗓子,順便到中國音樂學院去聽課。那一段的課,對她的唱腔影響也很大,只是到了回來她再排戲的時候,才懂得了老師講的內容。
從北京回來,“文化大革命”就開始了。那個時候講究出身,她是“黑五類”,只能接受勞動改造,由于她所在的青年團是省委直屬的,受到的沖擊還不厲害,人員每天都被拉到南宮去練功排戲,省委書記親自帶隊。那個時候只能演現代戲。可她不能上場,只能給人跑跑腿,給人倒茶送水,幫人化妝。
她沒說她的心情。但我懂得,一個好演員自己不能上場,卻得給別人化妝,然后看著別人登上舞臺,那絕對是種痛苦,這種痛苦可以從畢飛宇的《青衣》中找到痕跡。
那一段時間,對她的人生影響是很大的。尤其是她經歷了一代大師丁果仙的悲慘遭遇以及凄慘離世。
她失眠,當時就是靠吃安定才能入睡,她就像驚弓之鳥一樣,生怕一有風吹草動,就會被帶走。這安定,她吃了幾十年。比如說,我要來采訪她,必須提前預約好準確時間,不然,如果有人不在預料之中敲門,她就會心驚肉跳。她在很長的時間內,只要有可能都是低頭出門,低頭回家,走路靠著墻根走,靠著墻根回,她從不與人爭角色。她極少說廢話,能不說話絕不說話。
我也是在采訪過程中,在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中,才發現這一點的,經常就陷入停頓了,這讓健談的我也有點兒不知所措,但我知道原因后,心里升起許多憐惜。
70年代后來就沒有原先那么風聲鶴唳了,可以排戲,王愛愛主演過兩個現代戲,一個是曾遭“四人幫”殘酷打擊的現代戲《三上桃峰》,一個是晉劇移植現代京劇《龍江頌》。這兩個戲的作曲在唱腔設計上,突破行當局限,打破了傳統晉劇音樂的模式,注入了新時代的音調和氣息,在晉劇傳統音樂的繼承和發展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。王愛愛在這兩個戲中的表演和演唱,更加充分展示了她的藝術才華,給觀眾留下了難以忘卻的記憶。熟悉這段歷史的觀眾都知道,《龍江頌》和《三上桃峰》的演出,標志著王愛愛流派藝術,進入了一個非常成熟的階段。
可又有多少人知道,她和這兩個戲的特殊經歷呢?
先說《三上桃峰》,這是產生于特殊時代的一個戲,也是山西文化界的一件大冤案。一匹馬和兩個村子的故事,寫成了戲,先是在基層演,后因那個年代實在沒啥戲,就把這個戲抓到省里來,曾代表山西進北京演出,可是在演出前,風云突變,這部戲忽然被抓成典型批斗,說是為劉少奇鳴冤,“四人幫”把它定為大毒草,矛頭直指周總理,全國開始批斗,無數人被牽連其中。主演王愛愛當然也被批,省委書記謝振華因此丟官。就在得知這個戲已經要批判了,他們還讓《三上桃峰》繼續演,演是為了批斗,演員們在臺上哭得唱不成。江青后來為了安撫演員,又安排他們再次進京演出《龍江頌》,當然還是王愛愛主演。王愛愛為了這兩個戲,吃盡苦頭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結束后,全國的文藝氛圍發生大轉變。進入80年代,傳統戲恢復,王愛愛不僅先后恢復了《打金枝》《算糧》《金水橋》等傳統劇目,還排演了《出水青蓮》《春江月》等新編劇目。這一時期,她被評選為全國“三八”紅旗手,參加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,榮獲全國第三屆“金唱片”獎(丁果仙曾獲得第一屆“金唱片獎”),還被評為山西省“十大女杰”之一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她的表演藝術更加嫻熟。新的歷史時期,給了她新的藝術生命,由身到心的磨煉,讓她的演唱日臻成熟。也是在這個階段,觀眾喊出了“愛愛腔”這個說法,這一喊就是幾十年。
這個風情萬種的“愛愛腔”,怎么會如此?為何會如此?
她對我說:愛愛腔不能歸功我一個人,這里面有程(玉英)老師、牛(桂英)老師的成分,有作曲家們的集體貢獻,我只是在最合適的時候遇到了他們,是他們成就了我。
這是她的態度。
說到“愛愛腔”的形成,曲潤海先生是這樣說的:一個流派代表的形成,除師承關系外,都有一個高水平的合作默契的創作班子,特別是編、導、音樂創作人才。王愛愛身邊有這樣的班子。這也正是當時“愛愛腔”“愛珍腔”“俊英腔”形成的原因。
這樣一批藝術家,成就了80年代山西戲曲的繁榮,他們是“文化大革命”之后文化沙漠的寵兒,當然也是從千辛萬苦中熬出來的佼佼者。時代在無序的黑暗之后,在文明被愚昧、野蠻摧殘之后的精神離亂中掙扎了出來,向曾經傳承有序的文脈伸出了拯救之手,這些佼佼者被接納,我們看到了戲曲美好的樣子。
結束一天的工作后圍坐于戲臺前看戲